钟芳,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生态设计研究所研究主任,社会创新与可持续设计实验室(DESIS)联合负责人。专注于可持续设计、社会创新设计,研究领域包括废弃物系统、食物系统、老龄设计、社区设计等。近年来发表中英文论文20余篇,参与编写了第一本可持续设计中文专著《可持续设计》,翻译出版了第一本社会创新设计专著《设计,在人人设计的时代》。参与了大量科研课题研究,包括北京市科技重大项目“环卫综合系统服务设计研究及示范”项目,生态环境部第一批“无废城市”建设试点福建省光泽县“无废城市”规划等。担任北京工业设计促进会可持续专委会副主任,中国社会工作联合会“美好社区计划”专委会委员等学术兼职。
“多关注我们自身所处的社会背景,关注缺乏在这样的背景下,要走出“中国道路”,仍然要回归设计的实践本质,更多地做,将更多的设计创意带到现实,在现实中接受反馈,积跬步以致千里,才能最终走向‘美丽中国’。”
钟芳:可持续设计是为了实现人类的可持续发展而进行的设计,人类的可持续发展,按照1987年联合国《我们共同的未来》中的定义,是“可持续发展是既满足当代人需求、又不对后代人满足其需要的能力构成危害的发展。”以人类的可持续发展为理念的设计,均可被视为可持续设计。
可持续设计常常被等同于环境友好型设计,如产品的生产过程减少污染,使用模块化设计等技术节约产品耗费的材料,同时为维修部件创造条件,进而延长产品整体的使用寿命等,具体的可持续设计策略可参考2022年出版的《可持续设计》一书 。对我个人而言,我认为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是实现环境可持续的前提。在现实生活中,不同的国家之间,同一个国家的不同群体之间,对物质的占有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是“不平等”的直观表现。国际能源署的一篇研究报告表明 ,全球最富裕的10%的人的碳排放约占全球总碳排放的48%。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仅仅关注普通人的衣食住行对物质与能源的消耗,很大程度上将是螳臂当车。因此,环境问题与社会发展息息相关。
钟芳:可持续的核心价值观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但如果突破二元论的观点,人本来就是自然系统的一部分,在一个大的系统当中,一个要素长期不顾及其他要素的生存与延续,就会造成系统的失衡,进而危及自身的生存,这是当代系统论的观点,用传统儒家思想的话语来描述,则是“天人合一”。可持续设计的核心价值观与之完全呼应。
很显然,人既是一个整体,又意味着每个个体。作为整体的人需要与自然系统中的其他要素和谐共存,但整体中的不同群体、不同群体中的每个个体,也都有生存与发展的权利。正如前文所言,人类在对大自然提供的资源与能源的占有方面,存在着极大的不平等,因此,如果不对造成巨大不平等的社会进行系统性变革,那么,很难奢谈人类未来的发展,从这个角度来看,社会创新就成为必然的途径。社会创新,究其根本,是通过创造更多的社会联系,培育社会资本,在此基础上,为大众创造更多的公共品,为普遍的社会问题提供解决方案。在我们国家,社会创新更确切地应称为“社会治理创新”,广泛的公众参与是社会治理创新的基本路径。通过公众参与,对双碳转型、零废弃、循环经济等重大的环境可持续议题达成社会共识,推动集体行动和政策转型,如此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的目标。
《设计》: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社会创新与可持续设计实验室的教学/实践有哪些特色?涉及可持续设计的哪些方面?是否有所侧重?您个人深入研究可持续设计的哪些领域?
钟芳: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社会创新与可持续设计实验室(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生态设计研究所)的教学/实践始终坚持的是(产)学研的紧密结合,一方面,将科研课题尽可能引入课堂,引导学生们接触当前社会关注的现实问题,反过来,从大量同学们的创意中吸取科研的灵感;另一方面,对于一些当前产业界尚未大规模投入的议题,通过教学进行设计呈现和设计产出,以此为素材进行科普和传播,吸引大众的关注,以及企业、政府等相关机构的重视,如生态材料、零碳设计等,以此来寻求科研及产业合作的机会。
近年来,研究所的可持续设计教学与科研涉及环境与社会的多个议题,如城市矿产、外卖包装、社区营造、循环经济、分布式系统、食物网络等。在可持续设计的教学方面,会尽量拓展领域,因时代发展很快,每年选课的同学们的兴趣不一,我们希望尽可能激发和引导同学们的兴趣爱好,为大家提供足够的创意空间;在研究领域,则会相对聚焦,以实现长时间的积累,参与产业协作。如刘新老师带领的生态厕所研究团队,从2015年起至今,仍然在深耕这一领域,涉及城市多功能厕所、历史风貌区公共厕所、农村生态旱厕、工地小便器、蹲坐两用便器、农村小学公共厕所等,在完成研究及设计之后,与多家企业进行合作,开发相关产品,获得了IF奖、日本Good Design大奖、红星奖等国际国内重要奖项(图1、2)。
我个人相对侧重在社区领域,包括城市社区与农村社区,在社区研究中,目前以老龄化、食物系统和废弃物系统作为最主要的议题。社区是社会的基本单元,社区研究也是社会学研究的重要领域与研究方法,相对宏观和庞大的议题,如老龄化等,均可以从社区这一微观单元入手进行研究。同样,以与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议题切入,也比较容易获得社区居民、基层政府等利益相关方的支持与协助,为长期开展研究、设计、原型测试与迭代等工作打下基础(图3)。
《设计》:在您的研究领域中,中国传统工艺/设计是如何体现可持续理念的?现代设计师应当如何传承和发展有中国传统的可持续策略?
钟芳:在可持续设计领域中,“循环”的理念在世界范围内都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而“循环”,恰好就是我国的传统智慧,体现于生活的方方面面当中。如“物尽其用”,物品会尽可能地完成生命周期,在失去功能后进行再造与再利用;农业中种植与养殖的嵌合;人类废弃物与农业生产的结合等,这些理念与当代可持续设计的内核直接相通。
对于中国设计师而言,与这些传统理念的隔阂相对较小,非常容易理解并实践可持续设计的理念,要对其进行传承和发展,只需要有更多的自信心以及更高强度的设计实践。现代设计发源于西方,可以说整套设计理论体系均由西方建立,但此时,与社会转型的节奏一致,设计正处在由现代主义朝向后现代主义的转型过程中,新的理论体系将由新的设计实践建立,而本土的设计实践可以更直接地吸收传统智慧,通过实施、反馈、迭代的方式进行反复调整与改善,更多的自信心、更大胆的尝试,以及更完整的设计实践,将是传承和发展中国传统可持续智慧的必要基础。
钟芳:实践是设计的应有之义,任何好的原则与目标,都需要经过实践的不断检验,有时需要因地制宜进行调整,有时需要主动拓展空间,毕竟,在可持续发展的领域当中,设计还是新的力量,尚未被其他专业广泛认知与接受,因此,更主动、更富创意的设计实践,尤其是积极寻找跨学科协作的机会,是可持续设计发展壮大的基础。
以“双碳”战略为例,目前,主流的讨论集中在能源、基础设施与建筑领域,设计的参与相对集中在空间部分。但我们需要认识到,朝向“双碳”的转型,必然与每个人的行为息息相关,无论是日常的衣食住行,还是消费品的选择,都是最终实现“碳中和”不可缺少的部分。这部分工作正好是设计可以介入的领域,例如如何通过良好的触点设计、传播设计、系统设计来激励普通居民减少废弃物,合理分类,进而减少垃圾总量以及最终处理垃圾带来的碳排放。进行这类设计的前提,是与环境工程等其他专业的深度合作,理解、消化相关专业的基本原理,寻求专业与大众之间的衔接点。同时,在进行设计的过程中,我们也始终践行参与式设计的方法,毕竟,如果可持续议题与普通人相关,就必须从一开始纳入“终端用户”(居民)的视角,理解当下现状与理想情境之间的差异,以设计去寻找弥补差异的解决方案。跨学科、参与式,在可持续的相关议题中都不可或缺,但归根到底,积极的行动是设计成为实践的前提(图4、5)。
可持续的理念需要有良好的审美作为支撑。良好的审美经得起时间的检验,更经得起大众的检验。当下常有人认为是“消费下沉”和“审美下降”的时代,但漫长的历史证明,人类的文明往往都是精英与大众博弈的最终结果,一方面,设计师需要对“精英视角”下的审美的有足够敏感度,牢记设计的本质:有明确的对象,不是艺术家式的自我表达;另一方面,也需要意识到,喜闻乐见的审美并不等于媚俗,尽管有时会遇到重重困难,但设计师应当具备展现基本审美规范的能力,也应当有对基本审美规范的自信与坚持(图6)。
《设计》:可持续设计的发展演变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新材料和新技术的影响?人工智能技术为可持续设计提供了哪些新的方法和路径?
钟芳:在20世纪80年代可持续设计兴起之时,设计师们最先关注到的就是材料问题,80年代仍然是化石材料极为兴盛的时代。设计师们从可持续角度,寻求减少环境污染,减少产品对资源和能源的消耗这一角度出发,设计师们在不断主动寻求可替代化石材料的新材料,直至当下,生态材料也是可持续设计中最受关注的领域之一,包括菌丝体材料、可替代动物纤维的植物纤维等。在新材料的研发过程中,可持续的发展目标及可持续设计激励了生态材料的研发以及大规模的运用。相较而言,技术领域内的材料研究,其目标更多是功能性的,更高强度、更轻、更具韧性等,都是新材料的突破方向,可持续性则相对边缘,有些设计师甚至会因此而走向材料研发的道路。
在新技术的运用方面,设计师的主动介入相对难度更高一些,毕竟可持续设计的首要目标并非商业收益,而任何技术研发都是资本密集型的,技术的复杂性与系统性也往往会超出大部分设计师的知识基础。在面对新技术时,设计师更多的是为其赋予一定的价值观。如大数据可以成为精准投放、刺激消费的工具,但也可以成为聚拢社群,鼓励共享与交换的工具。价值观的具象化,可以为人们创造更多的选择空间,在经过广泛传播之后,就能成为被广泛认可的愿景,并且得以实现。
作为最受瞩目的新技术,人工智能在可持续领域也能激发无穷的想象。比如在最基础的产品生命周期方面,当前中国设计师们面临的最大挑战是数据的缺失,如果在生产、流通、消费环节,通过人工智能高效获得相对准确的数据,那么可持续设计评估就会更有说服力。又比如在人与环境的交互方面,设计师们能否依托人工智能更灵活地调整环境与人的行为?
钟芳:目前研究所中积累时间最长的研究成果仍然在农村生态厕所领域中,以环境友好(物质循环、无污染、节约资源与能源)、人性化设计为基础的蹲坐两用便器在西北缺水农村地区得到了较好的推广,以及良好的用户使用反馈。尽管这不是主流产品,因面向农村地区用户,从设计到制造都采用了最高性价比原则,降低成本,功能至上,不一定被城市消费者理解,但其目标用户的接受与喜爱,相关制造厂家在商业上的可持续,都证实这是一款能够为特定区域(缺水、无市政基础设施)的目标用户(候鸟式家庭与留守老人)解决基本生活需求、提高生活质量的可靠产品。
另一个相对完整的应用案例是东城区胡同公共厕所的改造项目。胡同区内存在大量平方,其中的居民日常依赖公共厕所,但是由于各种因素的影响,公共厕所无法增建,因此,需要对现有厕所进行改造,在满足居民日常需求的同时,维持其与历史风貌区的外观风格统一,同时,也满足潜在游客的需求。改建一方面需要做良好精密的内部空间设计,将居民有可能的各种需求都考虑进去,但另一方面,改建在短时间内必然会影响百姓的日常生活,需要获得高度的认可与支持。因此,团队在进行设计的同时,开展了大量的社区活动,以入户访谈、居民代表座谈、发放宣传手册等多种形式,向居民解释设计理念、设计要点等,解答居民疑问,实现环卫管理方、居民、社区、设计师等多元利益相关方的良性互动。从2018年开始到2020年,在东城区一共改建600余所公共厕所,经过几年的使用,至今仍然保持着高水准的运营,获得周边居民以及游客的高度认可(图7、8)。
钟芳:瑞典的ReTuna二手商场是一个非常有启发的案例。它是由城市的市政管理部门发起,目的是减少闲置物品成为垃圾,因此,在原来的垃圾回收场旁边开设了一家二手商场,吸引创业者来挑选废弃物,将其经过清洁、消毒,甚至改造之后,以极低的价格进行二次销售。这样,市政部门减少了因处理垃圾而带来的环境问题及人员经费消耗,创业者以极低的成本开店经营,获取收益,消费者则用低价获得了较好的产品。之后,有企业对口将残次品及尾货在商场进行门店销售。可以说,这是环境、商业、社会等多元共赢的一个案例(图9)。
钟芳:可持续设计未来会进入到设计的方方面面。随着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深入人心,未来的设计,无论是产品设计还是交互设计,都会更多地具备可持续的视角。从EGS在全球的广泛热度可以看到,企业会越来越重视自身在环境、社会等方面的影响,必须将企业行为对环境、社会的影响与盈利进行某种平衡,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可持续设计对商业的影响也会变大。近年来,我们可以看到,像美团这样的大型互联网企业在舆论的影响下,开始考虑外卖餐盒的问题,考虑外卖小哥的福利问题,而这样的变化也会传导到设计教育与实践领域。
人类在未来的延续,本质上就是一个“可持续”问题,只是“可持续”问题应当排在什么优先序,始终受各种因素的影响。但在气候危机、能源危机、和平危机等频发的当下,但凡开始思考未来,就无法回避“可持续”,而可持续设计,正是设计专业从业者从专业角度的一些思考与实践,与人类的未来相通。
《设计》:在国际国内环境发生巨变的当下,可持续设计在中国如何走出自己特色的“美丽中国”发展之路?
钟芳:当下是一个巨变的时代,但正是可持续设计探索“中国道路”的最好的时代。在设计领域,中国是后发者,在可持续设计更是追随者。但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可持续设计的重心或许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一方面,“双碳”是我国的既定战略目标,目前正在全方位推进,这给设计师提供了无限的机会空间;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我们可以学习参考的对象变少了,对设计师的思考能力、原创设计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多关注我们自身所处的社会背景,关注缺乏在这样的背景下,要走出“中国道路”,仍然要回归设计的实践本质,更多地做,将更多的设计创意带到现实,在现实中接受反馈,积跬步以致千里,才能最终走向“美丽中国”。